如果问大理白族自治州永平县文联主席张继强，20年前对曲硐村核桃交易最深刻的印象是什么，他会毫不犹豫地说：“钱，一沓沓的百元大钞。”1996年，张继强在永平县做记者，每年9月至次年2月，他仿佛听到无形的号角吹响，然后四方八寨的核桃车就一齐涌入曲硐街道。

　　地处大理州西南角的永平县是云南省核桃种植大县，种植面积达158万亩，种植历史可追溯到20世纪70年代。在其县政府所在地博南镇，320国道、大保高速公路和银江河汇成一个几乎等边的三角形，共同包围着曲硐村。

　　这是一个不产核桃、却拥有滇西最大核桃交易集散地的村子。1995年至2010年，曲硐曾一度成为全国核桃交易的晴雨表。

　　“2010年后核桃产量激增，价格就跌下来了。而且近几年在推广上也不如新疆核桃。”但张继强依然用“富有张力”来形容曲硐的核桃市场。在淡季7月，他走过老街街角，听到远远传来敲核桃声，一如20年前昼夜不息。

　　从曲硐核桃经营协会荣誉会长马永宁，到返乡电商平台创业者穆骏儿，他们都坚定地说：“曲硐的核桃产业不能垮。”这些将曲硐核桃交易大网编织起来的人们仍在往复奔走，共同追逐着滇西最大核桃交易市场之梦。

　　从杭瑞高速永平收费站驶出，沿着博南路向北行驶，三分钟左右的车程就可以到达一个汉唐风格的建筑群。其中，占地面积最大的便是2020年12月建成的云南核桃（坚果）交易中心。目前云南深纹核桃电子商务有限责任公司受永平县委托负责运营。

　　2023年7月，交易大楼地面还积着装修后的薄灰，左边商铺已有三家企业入驻。虽然印着公司名字的灯牌尚未安装点亮，但货架上的产品已经紧挨着码放整齐。玻璃门上的公告显示，第一家企业的入驻时间为2023年2月16日。

　　一个月前，深纹核桃市场部经理周铁林第一次来到交易中心。这里比他预想的更冷清些，办公室只有三位同事常驻。

　　周铁林是湖南人，他常被问起“为什么来云南工作。”当时他瞒着家人，从老家坐了6小时高铁到昆明参加面试。面试官抛出同样的问题，并表示“深纹核桃刚成立不久，一切都是从零开始，工作环境会比较艰苦。”

　　周铁林清晰记得当时的回答：“我学的是国际贸易，我想把云南农产品卖到海外去。”

　　2008年，永平县委、县人民政府规划建设曲硐核桃交易专业市场并于次年正式启动。在2017年9月公布的建设项目中，永平县核桃交易市场初现雏形，项目书将其定义为“以核桃交易为主，兼顾中药材、其他农副产品和旅游产品交易的综合性市场”。

　　云南农垦集团所属电商公司与永平县于2021年合资组建了深纹核桃。“最初想把这里做成会展中心，但年利用率不是很高。”农垦综合部负责人鲁安国说。“现在我们计划把这里打造成一个核桃产业的一站式综合服务平台。”

　　在他的描述中，交易大楼的每个楼层将承载不同功能：一楼作为优质企业的展示场馆；二楼是农垦集团搭建的云南农业供应链服务平台，为企业提供交易、仓储和金融结算等服务，后续将建设直播培训室和引进政府税务窗口；三楼则将成为宣传核桃文化和永平文化的文旅中心。负一楼停车场的使用将更为灵活，在闲时作为临时仓储或中转站，下雨时也能为核桃经营户提供交易场所。

　　“目前引进的十家企业以电商和农业农产企业为主，还有两家协会和一个电商中心，都是由政府推荐入驻的。”鲁安国指向大厅右侧的房间，那里很快就会充实起来，永平电商中心将在一个月内搬过来，大理州核桃外贸企业协会和永平县曲硐核桃经营协会也会入驻。

　　“这一袋两百克的核桃，当作额外的礼物送给大家。”晚上八点的带货直播间，穆骏儿头上跳动着“加我粉丝团”的特效。他一边展示产品、一边和客户交谈，显得十分娴熟。

　　2023年6月16日，穆骏儿的酷果农业发展（大理）有限公司与交易中心签约。回想当时，他在一个多月后仍有些激动：“优秀的企业们都汇聚到这里，我感觉对永平的核桃产业和电商产业充满信心。”

　　穆骏儿的老家位于永平县水泄乡乐把山。走路四小时，再搭面包车进城上学，经济拮据的他没有读完高中，十六岁便出去闯荡。他想着，“高中三年加大学四年，我要用这七年换取同龄人七年的经验，然后，一定走出这座大山。”

　　“走出大山。”这同样是交易中心对于穆骏儿等商户们的期待。首批签约的9户企业均从事线上交易，以核桃产业为主。“各个电商企业售卖的产品虽有重合，但平台资质、业务量和销售渠道有所差异，可以组织起来一起打市场。”周铁林说。

　　穆骏儿的电商启蒙源于多年前在广州务工的经历，他看到朋友生产的电子产品在淘宝上非常好卖，“只要把店开起来，一定不愁卖。”2015年，电子商务互联网行业的触角还未到达永平，穆骏儿考虑到照顾家乡的母亲，便成为第一批回乡创业的人之一。

　　在老家300多亩核桃种植基地的基础上，酷果农业于2020年成立。伴随业务拓展，基地的核桃已不能满足需求，穆骏儿的进货更多依托于每个村的代办。有了代办，核桃从加工到售出的环节流速加快，一个家庭铺面一天可以产出一二十吨货。

　　“我希望让城里人品尝到地道的乡村味道，也能带动乡亲们增加点收入。”除了直播带货，酷果农业的传统电商业务主要以永平县核桃初级农产品为主，穆骏儿今年也在尝试研发核桃油等精深加工产品。

　　在交易中心一楼，酷果农业对面的四家铺面交给了罗晓红的电商中心运营。

　　与穆骏儿相比，罗晓红拥有电商理念、决定返乡创业的时间更早。2006年退伍后，他曾在西藏担任驾驶员，有机会接触到各种人。在乘客们的对话中，罗晓红看到一个更加广阔的世界，“从那时开始，人生规划更清晰了，我应该去创业。”

　　2013年5月23日被罗晓红视为人生的转折点，他回到永平县北斗乡开始创业。2014年，他创立云南永平红喻核桃产业有限公司，并在次年组建电商团队。当时的他并未系统学习经商知识，除了购书自学，唯一的爱好就是看电视。罗晓红数不清自己看过多少次《乔家大院》，坐在电视前，他拿着笔记本，每看一遍就会记下新的感触，其中就包含着“敢于突破”。

　　“电商是趋势，永平不能没有电商。”在罗晓红的提议下，2016年政府为他提供了一栋机关办公室改造的3层楼房和50万装修费，永平县首个电子商务创新创业园在此成立。2018年，通过当时复旦大学挂职永平县干部的“牵线”，复旦校友会与红喻核桃达成合作，于10月上线“复旦助力永平脱贫攻坚”网店，协助永平核桃通过互联网走向全国。

　　2020年3月，创新创业园搬迁到永平汽车客运站旁的崭新办公楼，更名为永平县农村电子商务公共服务中心，一楼敞亮的大厅被划为“复旦助力永平”线下体验店。路过展示架上陈列的各类农产品，小程序上红色的“Fdu”与黄色的“永平”彼此嵌合，架起一座复旦与永平之间消费扶贫的“爱心桥”。

　　对即将搬去交易大楼的电商中心，罗晓红有期待也有担忧：“这件事是好的，但我会担心那边人流量不足。”当初永平县林草局邀请酷果农业入驻交易中心时，穆骏儿也有过一丝犹豫，但他心头浮现的是从四方八寨涌来的核桃车，里面蕴藏着曲硐无限的潜力。“这里需要年轻的力量，需要电商，也需要互联网元素。”他说。

　　每到核桃收购的季节，曲硐核桃经营协会就会格外忙碌。

　　这里的核桃交易，主要通过永平县核桃商会和曲硐核桃经营协会指导营销，具体由核桃经营大户及民间小商小贩自由交易。经营协会荣誉会长马永宁表示：“曲硐90%都是靠核桃产业发展起来的。近9000人的村子，30%左右都在从事核桃的粗加工。”

　　核桃交易市场在扩大，相应的市场管理却并未跟上，全靠百姓们朴素的诚信观念维持，一度给客商留下“不规范、纠纷多、质量参差”的印象。因此，在县委、县政府的支持下，包括马永宁在内的55名个体户于2009年成立曲硐核桃经营协会。

　　协会成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申请注册了名为“曲硐”的商标，基本统一当地核桃质量；其次是帮174户核桃经营者进行担保贷款，最高的达到30万元。这两件实事让百姓们看到了协会的“桥梁纽带”作用，一年后会员就增加到500余户。

　　办公楼内，“云南永平曲硐核桃经营协会”的挂牌

　　相比于普通农户，曲硐核桃经营协会现任会长马建海更有感触：“我们组织会员去大理、保山等地收购核桃，由曲硐经营户或小企业初步加工后，再通过其他大型企业销往上海、北京、广州等地。”农户、加工商与客商，三者形成一个小小的生态系统，串联起从种植到销售的链条。

　　马建海自己就经营着一家核桃加工厂，近年来摸索出一套独到的经营模式：他将村子划为片区，每片区寻找一户值得信任的人家（称为“组长”），将核桃集中放在那里，周围邻舍会不约而同前去加工，而工厂只需与片区组长对接取货。“这个产业养活了很多人。只要整套体系都在，产业就不会倒。”马建海说。

　　装车、打包、分拣、烘烤、离果，每个环节都能为曲硐提供大量就业岗位，让当地百姓不必到外面谋生。也就是马永宁所说的，“不是靠核桃赚多少钱，而是靠核桃产业为剩余劳动力提供工作，让老百姓能为自己打工。”据统计，依托曲硐核桃交易的广阔市场，每年可吸纳农村富余劳动力3500人，为农民创造劳务收入1000多万元。

　　永平电商中心的展台，红喻核桃产品种类繁多

　　近年来，曲硐核桃也在朝深加工迈进。2022年发布的《大理白族自治州人民政府办公室关于加快核桃产业高质量发展的意见》就将“精深加工”和“新产品研发”作为重点，并鼓励核桃生产企业与科研院校合作。

　　罗晓红的电商中心每天会迎来好几批参观者，他常常拿着装零食的小篮子往大家手里塞着各种口味的核桃产品。一位游客在品尝后，惊叹道：“这个是麻辣味的！从来没有吃过。”她的朋友则拿到一包“木瓜核桃”。

　　在红喻核桃创办之初，罗晓红就将企业定位为一家从事核桃深加工的企业。“当时县域内核桃销售多为原果及核桃仁，基本没有核桃休闲食品加工企业。”产品创意往往源于民间智慧和罗晓红对于市场的洞察：根据当地招待宾客的习俗，研发出红糖核桃姜茶；从干核桃蘸蜂蜜的吃法中，萌生出蜂蜜核桃的想法。

　　在2023年马来西亚食品及饮料展览会上，罗晓红发现参会的外国展商对核桃新产品十分好奇，“那时候我想着能不能研发出更符合外国市场的口味，比如芝士味、咖喱味，让云南核桃走向世界。”

　　与罗晓红有着同样想法的，还有永平县鸿瑞农业科技开发有限责任公司办公室主任彭辉。在复旦大学药学院的帮助下，鸿瑞农业正在开发一款名为“滇黄精核桃乳”的饮料。“要确定核桃和黄精的比例，先后还要调整几次口感。同时，我们还要建立自己的一套企业标准。”彭辉觉得，“卖原材料的时期已经过去了。”

　　下个月，罗晓红将前往上海。在复旦科技园，他成立了自己的办事处。“我希望开发出一款让年轻人喜爱的核桃饮品。”罗晓红希望背靠复旦大学的核桃加工技术，将现磨的纯核桃汁与冷热饮品牌结合。在他的设想中，核桃奶茶将走入上海的大街小巷。

　　“如何让核桃产业不仅有感觉，而且有回味。”永平县曲硐小城镇保护与开发工作领导组办公室常务副主任马建锋常在思考这个问题。在他看来，要进一步提升基础设施建设，然后增强软实力。

　　规划中的曲硐划为五个片区，云南核桃(坚果)交易中心被归在商贸购物旅游片区内。“小经营户们希望有公平、透明、直接的交易场所，而企业则希望拓宽相应的经营渠道。那么作为政府，就是尽最大力把服务匹配到位。”马建锋说。

　　然而，现实总要更残酷些。“政府希望我们赶紧招商，让商铺热闹起来，这是一个需要解决的难题。”周铁林在招商过程中，能深刻体会到企业们的顾虑，“一方面，整体搬迁的企业会涉及较高的装修和迁移费用，而一年免租并不能覆盖这部分支出。另一方面，没有人流量就没有市场，我们要考虑如何让旅游片区周边的人气旺起来，通过旅游带动核桃产业发展。”

　　张继强的办公室在交易中心背面，上楼前他总会看一眼玻璃那侧逐渐丰富起来的货物。“我觉得不能只做核桃生意，而不做核桃文化。”他翻开《徒步穿越中国》的一页，丁乐梅正在夕阳下穿过曲硐，“比如把游记史籍贴在老街，比如举办核桃分拣比赛。只有让核桃融入日常，未来吃核桃才会像喝茶那样寻常。”

　　“做好文化”也正是交易中心目前的突围方向。大楼三楼被规划为文旅中心，在推介当地文化的同时，引入富有永平特色的餐饮业，让游客品尝到黄焖鸡、核桃和茶叶制作的美食。罗晓红想象着，载满游客的大巴驶来，人们下车后穿过一楼展示的所有产品，在三楼品尝美食的同时体验核桃加工的流程，临走前再去核桃展柜前停留片刻。

　　“作为企业，肯定要更加努力，我们想要开拓海外市场。”在穆骏儿手中，未加工的核桃果彼此敲击，发出清脆响声，他正考虑着如何把这袋25公斤的核桃发到客户手上。而他身边，核桃油在阳光下透着黄澄澄的色泽。

　　当谈到“滇西最大核桃交易市场”这个庞大的目标时，鲁安国说：“我们正行走在实现的道路上。”他没能给出一个确切的时间。

　　但在《大理州产业振兴三年行动计划（2022—2024年）》中，这个目标正变得清晰而明亮：“到2024年，争取‘滇西核桃交易中心’落户大理，建成区域性核桃交易市场。”

　　作者：复旦大学 陈奕宁

　　指导老师：陶建杰